在为学的路途上,不艰苦就不会有收获,这恐怕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。顺着这么一条思路,我不免回忆起很多的事情来。
在走上史学道路以前,我走过一段文学和语言的路子。除创作外,主要搞翻译。那时十八九岁,刚考进大学。可是家里穷,母亲带我去见族长,想从祭田上拨一点余款,遭到了回绝。只好靠投稿子,得一点稿费。有三年光景,经常在西文阅览室里抢译新到报刊中的诗、散文和小说。有时字典也忘记带,把一时不懂的,记录在活页本的角上。三年过去了,有了一点收获,就是不管多么不好懂的句或段,眼睛一扫,可以“目无全牛”,象拆卸钟表零件样把它拆开,然后用汉语习惯再把它装配起来。这点收获保持到老,可以说得上是“幼功”。
转到史学上来,已是二十三、四岁的事情了。谁领我进来的?说来有意思,是全祖望和他的《鳍琦亭集》。这也就是蔡尚思先生所说的“死老师”。全祖望写的《张苍水墓志铭》一下子把我迷住了,我用恭笔小楷一个字一个字抄出来,并且朱墨斑剥地连点带圈加批,经常能背诵。我太佩服这篇文章了。后来,把傅青主、顾炎武、李二曲的传记篇章一一读下去,越读越有味,连他那篇骂毛奇龄的文章,我也爱不释手。于是我慨然地对自己说,学历史有多么好哇。
这仅仅是意愿。只有意愿而没有具体措施,那将是“夜里千条路,天明卖豆腐。”我的措施是找一个人物,做一部年谱试试。我找的是王宏撰(山史)。为什么找他?顾炎武晚年留居北方,这是什么缘故,值得追一追。他在山、陕的朋友很多,“三李”已有年谱(见《关中丛书》),这“一王”岂不是可以弥补的缺门?当时我恰好居家关中,学生家长倒也颇有几家是藏书的,或者是有买到某些不易购置的书的门径的,于是我就充分利用这些机会,网罗关中文献。在这个基础上,我就干起来了。
当时正在抗战,工资折半。在中学里,每周三十二小时课是经常的,再带个级任,要看大仿和日记。记得夜八九时以后,把初生未满周岁的长女(她现在40岁了)安放在夫妻二人中间,妈妈哺过乳放好尿布,然后我就时迁一样爬起来,展开通宵的工作。先把灯碗里多加油,多加一根捻子,然后在捕鼠机上夹上油饼子的碎块,这才坐下来。约莫婴儿把过第二遍尿,老鼠夹打着第三只老鼠的时候,天光就快要亮了。这才蒙住头睡一会儿,还要赶早晨的升旗。
这不能不算艰苦了。《年谱》写成,我并未得到什么名和利,可是我学到了一点基本功。从此,我懂得了如何从书中摘出材料,如何按一定的逻辑划分原则把材料分门别类系到一起,成为一套足以说明间题的东西。假如进一步从史料上获致了观点,那么就用“按”语加写进去。我就学到了这些事情,而且终生受用不尽。
上面,我谈到“死老师”。现在,我想说说活老师。我认为,受师之诲,不一定他在台上讲、我在底下记。也不一定要三年五载。有时,那样的老师不一定起作用。我很感兴趣于东汉郑玄和马融的故事,郑跟马当学生,三年不得见,只召见一次,马融就说,“郑生此去,吾道东矣”。地方志书甚至捏造情节,说马融遣刺客拟杀郑玄于桥下。这是为什么?这是说,教的要教到点子上,学的要学到点子上。时间不需很长,听君一席话,可以胜读十年书嘛。举两个例。我经常说,我平生受益于两位先生最深,一是河南嵇文甫先生,一是山东王献唐先生,前者领我走了一段“宋学”(哲学史、思想史)路子,后者领我走了一段“汉学”(考据学、文献学)路子。但我和两位先生接触,每位不过一年。快三十岁,我初进河南大学,嵇先生把他教了多年的《明清思想史》课给我教,这寓有爱护与锻炼之意。我经常从和他接触的“謦咳之微”中,受到启发。凡是他谈到某一学派、某一学人、某一书之为我所未知者,河南大学藏书非少,我即刻去翻。这就等于他带着我跑步,跑了一年,我就感到一年前我是泡在漫到脚脖的水里的话,那么,一年过后我已经泡到齐腰的水里了。这就是进步,也就是古人所说的“涵”和“泳”。我三十二、三岁时,济南解放了,我算个入城的小千部。白天做各界代表会工作和工会工作,跑跑腿,当小秘书。可是一有空闲,我就跑到四里山下王献唐先生家里去。他是我的乡先辈,和我算“忘年交”。而且我们老少之交,不仅“谑”,而且“虐”。例如我说,“您象蒯通”;又说“您的模样很象韩熙载,只是寒酸些”。他就拿起拐棒要追打我。他也不曾系统地给我讲什么,我也是从“侍几砚”、“接謦咳之微”中得来的。我懂得文字学、音韵学、金文、清人经解、金石书画等等,其苗头都是从他那里听来。当时济南古书铺老掌柜死了,少掌柜还在,大家都是熟人,把中灶伙食钱领出来,买点书,把听来的自己落落实。所谓学问,就这么一点一滴地积起来了。
说以上这些话的总用意是,要善于向老师学习;做一个学生不简单,要有一定的聪明才智,要有一定的知识基础,还要有热烈求知的积极性,加之以艰苦勤奋,方能期其有成。
并且,不但处在顺境,要善于学习;就是处在不顺的境遇,也要不抛弃学习。我四十二、三岁的时候,曾到甘肃河西的山丹去劳动一年。那是一个象以后的五七干校那样的所在。百十个人,百分之八、九十是“人民内部”,再加百分之一、二十的“五类”,每人一把锨,自己打土坯盖房,自己打涝池(水塘),自己开荒,自己养羊、牛、马。时值三年自然灾害,使得我们拔麦子遇见鸟卵也吃,挖地遇到地老鼠也吃,还到电线杆旁捡拾冻死的鸟,烧把野火用搪瓷茶缸煮煮撒点酱油膏吃。在这种境遇下,难道还能够做学问吗?我的回答是,还能。
当时,我们的戈壁滩地,只有靠祁连山上的冰水浇了地,才能下种,才能打粮食。浇水的劳动是特别艰苦的,冰块打到腿上,马上一片血。我的腿,就是这样感染成疮,肿得象粗棒子。照顾我,叫我去放马放牛。一个同事私下说“太史公,牛马走”。卞放劳动不能带很多书,我只带了一本带注的《国语》和《左传》白文,连杜预的注都没有。怎么办呢?我把马和牛牵到有点水草的地方,让它们安静地吃草,我就坐在旁边读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,做笔记。自然不能用考证的方法读,只好按照某些人藏书图章上所镌刻的“观其大略”的办法去工作。这样做,也是有收获的。例如我想,孔丘的出现不是偶然的,有它的历史因缘环境。我是说,齐国有晏婴一帮人,有他们的氛围;晋国有叔向一帮人(还有赵文子、名武),有他们的氛围;郑国有子产一帮人,有他们的氛围;从吴国又来了季札,这个人真了不起,他放着国王不做,到处搞文化交流。他到齐,对齐有评论;到晋,对晋有评论;到郑,对郑有评论。我就想,没有这些历史因缘环境,孔丘这么个大人物能猛古丁地冒出来吗?这就是我读白文的收获之一。
读倦了,看看景色。南方是祁连山,山顶有白雪;北方是明朝杨博修的长城;东边是大黄山,古名燕支山,山中林木茂盛;一你经常可以看到旋风柱,满川乱走。饿了吗?土崖上丛生着构祀,采一点嚼嚼,也不犯纪律。有时饿极了,也找点庄稼的绿尖吃。我平生不会做诗,但当时也诌过几句,其一首云,“杏园十亩有嘉荫,植榆周边渐成林。首蓓夏来贴地绿,芽草雨后似箭喷。醇读唯闻笔触快,马饥频传啮声勤。时见六旬牧驴臾,倦来笑答互温存。”试看,这种边劳动边治学的生活,事后想来,不是也满幸福的吗?
以上就是我为学途程上的一些经历和遭际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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